我身上有个不可战胜的夏天

加缪

难得有一本我能稍微看得懂的加缪的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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然而,外界能感受到的空气中所有的欢腾,以及倾泻在世间的所有喜悦,我能捕捉到的不过是映在白窗帘上婆娑的枝影。还有五束阳光,正耐心地将干草的气息注入房间。一阵微风拂过,窗帘上的影子便活了过来。当云层掠过又离开太阳的瞬间,阴影中会突然跃出金合欢花瓶中耀眼的明黄。仅此而已:只需一道初生的微光,我便被一种令人眩晕的迷乱喜悦填满。这是一月的某个下午,就这样让我直面世界的背面。但寒意仍沉淀在空气深处。到处都覆着阳光的薄膜,仿佛用指甲就能划破,却给万物披上了永恒的微笑。我是谁?又能做什么?除了融入这枝叶与光影的游戏。成为那缕燃尽我香烟的光线,成为空气中呼吸着的温柔与隐秘的激情。若我试图触及自己,必是在这光芒的最深处。而当我尝试理解并品味这揭示世界奥秘的微妙滋味时,我在宇宙尽头找到的竟是自己我自己,即这份让我超脱表象的极致感动。

我们穿过村庄,眼前豁然展开一片海湾。闯入这个黄蓝交织的世界时,阿尔及利亚夏日土地那灼热而芬芳的吐息将我们拥入怀中。随处可见的九重葛从别墅围墙上垂下玫瑰色的瀑布,庭院里木槿花泛着初绽的浅红,浓密的茶香玫瑰如奶油般丰腴,还有修长的蓝色鸢尾勾勒出精致花径。每块石头都蓄满阳光的温度。当我们从金盏菊色的巴士下车时,屠夫们正驾驶红色货车进行清晨的巡游,喇叭声穿透晨雾召唤着居民。

但每当凝望舍努阿山坚实的脊梁,我的心便因某种奇异的笃定而平静下来。我学着呼吸,融入其中,终至完满。我攀过一座又一座山丘,每座都赐我以馈赠——比如那座立柱丈量着日晷轨迹的神庙,从那里可以俯瞰整个村落:粉白的墙壁,翠绿的游廊。又比如东侧山丘上的巴西利卡:墙体犹存,四周排列着出土的石棺,大多仍半掩于泥土,仿佛还在参与大地的生命。这些石棺曾安放过亡者,而今却生长着鼠尾草与野萝卜。圣萨尔萨教堂虽是基督圣地,但从每个缺口望出去,映入眼帘的尽是世界的韵律:栽满松柏的山丘,或是二十米外卷起白浪的海洋。承载着圣萨尔萨教堂的山丘顶部平坦,风穿廊柱更显浩荡。晨光里,无边的幸福在天地间轻轻摇曳。

入夜后,我躲进灯火刺目的咖啡馆,在那些似曾相识却叫不出名字的脸上,读出了自己的年岁。我只知道他们曾与我共度青春,而今青春不再。

凝望着此刻仅以疲惫的起伏微微呼吸的海面,我餍足了两种若长久缺失便会令灵魂枯竭的渴望——我指的是爱与赞叹。不被爱仅是时运不济,而无力去爱才是真正的灾难。我们所有人,今日都正死于这种灾难。因为鲜血与仇恨会剜尽心脏的血肉;对正义的漫长索求终将耗尽孕育它的爱意。在我们栖身的喧嚣里,爱既无可能,正义亦不足够。所以欧洲憎恶白昼,只会以不公对抗不公。但为防止正义萎缩成徒留干涩苦瓤的美丽柑橘,我在提帕萨重新发现:必须守护内心永不枯竭的清新与喜乐源泉,去热爱超脱不公的白昼,再带着这份夺回的光明重返战斗。在这里,我重获古老的美丽与年轻的天空,我衡量着我的运气,终于懂得在最疯狂的岁月里,这片天空的记忆从未离我而去。正是它,最终阻止我陷入绝望。我始终认为,提帕萨的废墟比我们的工地或瓦砾更年轻。世界在此处每日都以崭新的光芒重生。啊,光明!这声呼喊属于古典戏剧中所有直面命运的角色。这最后的救赎也是我们的,如今我已了然。在隆冬,我终于明白,我身上有个不可战胜的夏天。

是的,我存在于此刻。此刻震撼我的,是我无法再前进一步。像被判终身监禁的人——万物皆在眼前。亦如知晓明日与往后所有日子都将如此的人。因为对人而言,意识到当下即意味着不再期待。若有些风景是心灵的写照,那必是最庸常的。我沿着这片土地追寻某种不属于我,而属于它的东西,如同我们共有的死亡滋味。在如今斜影斑驳的石柱间,忧虑如受伤的飞鸟融化于空气。取而代之的,是这干涸的清醒。忧虑生于活人的心脏,但平静终将覆盖这颗跳动的心,这便是我的全部洞见。随着白昼推移,当声响与光芒被从天而降的灰烬掩埋,我被自我抛弃,对体内那些缓慢说着“不”的力量毫无招架之力。

但在长久的吹刮中,经过一个多小时的摇晃,抵抗得头晕目眩,我失去了对身体轮廓的感知。就像被潮水打磨的卵石,我被风抛光,连灵魂都被磨损。起初我只是随风飘荡的微末力量,继而成为其大部分,最终完全与之合一——将我血液的搏动与自然这颗无处不在之心的洪亮撞击混为一团。风依照周遭炽热赤裸的景象塑造着我。它转瞬即逝的拥抱,赋予我作为众石之一的孤独,如一根石柱或夏日晴空下的橄榄树那般孤独。

年轻人直面世界。他尚未有时间打磨关于死亡或虚无的念头——尽管他已咀嚼过其中的恐怖。这大概就是青春:与死亡的艰难对峙,是热爱阳光的动物那生理性的恐惧。与常言相反,至少在这方面,青春没有幻觉。它既无时间也无虔诚去构建幻觉。不知为何,面对这沟壑纵横的风景,面对杰米拉这凄厉而庄严的石之呐喊——在夕阳下如此非人,面对希望与色彩的死灭,我确信:当值得称为人者走到生命尽头,必将重历这种对峙,否认他们曾有过的那些念头,重获那种天真与真实——那曾在古人面对命运时闪烁于他们眼中的光芒。他们重拾青春,却是通过拥抱死亡。在这方面,没有什么比疾病更可鄙。它是对死亡的疗愈。它为此做准备。它创造一种修行,其第一阶段便是自我怜惜。它支撑着人类逃避全然死亡的确定性这一巨大努力。但杰米拉……此刻我深深感到,文明真正且唯一的进步——那种偶尔有人为之献身的进步——在于创造有意识的死亡。

我嫉妒那些将活下去的人,对他们而言,鲜花与对女性的欲望仍保有血肉丰满的意义。我满怀妒意,因为我太热爱生命以至于无法不自私。永恒于我何干?某日躺着时,或许会听见有人说:“您很坚强,我应当坦诚相告:您即将死去。”那时你将躺在那里,双手紧握全部生命,恐惧深入脏腑,目光呆滞。其余的意义是:血液如潮水般拍打着太阳穴,仿佛要碾碎周遭的一切。

人们爱上阿尔及尔的原因,就是人们在那里生活的日常:每个街角都能看到的大海,沉沉的阳光,当地人的美丽,以及一直以来,存在于冒失与馈赠之中的某种神秘香味。在巴黎的时候,人们可能会怀念阿尔及尔的宽敞空间和振翅飞鸟。在这座城市,人们至少心满意足,想要的东西都已得到,便也能估量自己的财富。

对年轻有活力的人来说,一切都是可行的逃避与借口:海湾、阳光、从露台到海边的红白游戏、鲜花、体育场里少女的美腿。但是,对不再年轻的人来说,阿尔及尔无处可依,在任何地方,忧愁都无所遁形。

还想从这次旅行中收获什么别的东西呢?我在这连标语都看不懂的城市,古怪的字母里我抓不住任何熟悉的东西,没有可以交谈的朋友,没有消遣。陌生城市的喧哗钻入这个房间,我很清楚,没有什么能将我带走,将我带向灯光更温柔的某个客厅或某个地方。我会喊、会叫吗?即便我大喊大叫,出现的也都是陌生的脸。教堂、金子和乳香,一切都将我丢进另一种日常生活之中,而在这种日常里,我的焦虑让万物有价。在习惯的帘幕里,姿态与话语令人安慰地交织在一起,心得到缓和,慢慢地修复,最终揭开焦虑的苍白面孔。面对自我的人,我猜他未必幸福……然而,旅行正是通过让人面对自我的方式将人点亮。在他与周遭事物之间形成了一种明显的区隔。当人心不那么坚固,世界之音便能更轻易地走入心墙。在这赤贫之中,最不起眼的离群索居的树都成为最温柔与最脆弱的画面。艺术作品和女人的微笑,世世代代居住在此的人和凝练了几个世纪时光的遗迹,这是旅行谱写的动人又感性的风景。而后,当一天接近尾声,在这间酒店房间里,某种东西重新在我身体里凿出一个窟窿,那是一种灵魂的饿意

因为最终,让我震动的并不是以人为尺构建的世界,而是将人们关在门外的世界。不,如果说这些国家的语言与在我内心深处回响的声音一致,那不是因为这些语言回答了我的问题,而是因为这些语言让我的问题失去意义。让我开口的不是谢主恩泽,而是只能在烈日之下诞出的难以名状的东西。没有对生的绝望,就没有对生的爱。

而我呢,此刻,我既想爱,又想哭。我感觉从此以后,我睡梦中的每一分钟都是从生活里偷来的一分钟,是从属于没有目标的欲望的时间里偷来的一分钟。就像帕尔马小酒馆和圣弗朗西斯科回廊里那些躁动的时间一样,我僵硬紧绷,没有力气和意愿与将世界掌握在我双手之中的无限冲动对抗。

我很清楚我错了,我应该给自己一些界限,人们在界限之中创造。但是,爱是没有界限的,如果我能拥抱一切,那么无论这拥抱有多糟糕都无所谓。我爱某个早上那些热那亚女孩的笑容,或许我都不会再见她们第二次,没有什么比这种爱更纯粹,但是词语无法遮蔽我惋惜的火焰。在圣弗朗西斯科的小水井边,我看着鸽子飞过,暂时忘记了口渴。但是,我总将再次感到口渴。